1947年,钱钟书出版《围城》,书中主人公方鸿渐涉猎广泛却无一专长,留洋归来后逐步变成了一个无用的好人。今日,也有那么群人自嘲为“海归废物”,不过他们的迷茫与方鸿渐的又有些不同。
我无意间在豆瓣刷到一个帖子:政治学海归,25岁,在沪待业。家中厂房一年租金可达千万左右。苦于是夕阳产业,不想接班。无不良嗜好,爱电影爱文学。他觉得自己跟三和大神并无区别,只是更有钱。期待上班,否则对行业的认知一片空白,投资都不知道投什么好。
虽然他家的租金实在可观得过分,但其中不少关键词却让我感到熟悉,似乎身边不乏这样的人:生于浙江, 定居上海,人文社科专业海归,制造业二代,正在步入青年危机。
海归废物不一定真的废,只是他们不大符合主流的期待。首先,很多人毕业工作后还需要父母接济,无法自食其力;其次,他们迷失在peer pressure(同辈压力)之中,既没有像身边同学那样进入高薪行业,也没有创业或投身于文艺;再来,当江浙一带的制造业逐渐没落之时,他们也放弃了接班的选项。在这一重或多重的因素下,大家自嘲为“海归废物”,在海归和废物两个身份之间形成了微妙的落差感。
联系上发帖的Allen(化名)之后,我们开启了一场江浙沪海归废物之间的对话。
“废物”
Allen常常觉得,他就像《飘》里的阿什利,温良恭俭让,却毫无用处。
用Allen的话说,自己念的是——比文学更没用的政治学。在纽约五年、郁躁的家邦一年,花费超过四百万,现在找个一万月薪的工作都困难。他开销也不大,不爱车不爱潮牌更别说黄赌毒了,连玩游戏都没氪过金。最大的爱好也就是买买书,他最近还去书店打工,200元一天,很够花。
只不过,自嘲是海归废物的他,在父母眼中,却是另一副优秀的模样——学历好,人品佳,样子摆得出去。念着在职博士,爱看书却不nerdy(书呆子),情商高,待人随和,酒桌礼仪样样不差,很讨长辈喜欢。
Allen的父亲找他交底:“你有这样的平台,要是不做出一番事业就是废物了。”
为了满足父母的期待,Allen最近正在考公务员,国考、省考都报了名。人类学家项飙在《十三邀》里说过,除非企业做得特别大,必须让孩子接班,一般浙江尤其是温州的企业家父母对子女的职业首选其实是公务员,你问他为什么,就是安稳、体面。
Allen的父母也这么想。但Allen并没打算能考上公务员,他笑说:“去考,就是一种交待了。”
他从来不喜欢数学,对数字极其不敏感,因此Allen没有进入金融、科技行业,也没读相关专业。没想到,考公都避不开数学,于是当他刷数学题刷到崩溃之际,在豆瓣发了一篇名为“青年危机”的帖子,评论区一石激起千层浪——有人说他凡尔赛,有人说如果像他这条件自己就念哲学了,还有的劝他当学者。
这就是豆瓣“海归废物回收互助协会”小组的日常,***这两年变得更热闹了,很多有过海外经历的人在这里吐槽自己的压力与迷茫。目之所及,最多的那种抱怨就是,职场太内卷,女性被催婚,回国的想着归海,没回国的又眼红国内的机会……满屏幕都写着三个字——不甘心。
有人心存落差,不甘心名校毕业,薪资平平。可他们难道不明白,如果一个人毕业五年、十年后还在吹水自己的学历,大概你也不能高看他一眼,因为这意味着在毕业后的时间里,他并未作出什么值得称颂的成绩。学历高过天,可能也只是伪精英。
有人进入金融、科技行业,却抱怨加班加到惨绝人寰,内卷卷到欲哭无泪。可这难道不是你的选择?说到底,全世界每个行业的老板都在买你的时间与价值,只是哪里的性价比更高一些。也许同样做金融,***税收更低;做互联网,谷歌让你的工作、生活更平衡。但既然你追求高薪,无论以何种方式,你就已经甘心被***,又何必怨声载道?加入这场内卷游戏,是你自愿,与人无尤。
至于有些人既想要海外的岁月静好,又想要国内的众星捧月,不过是贪婪。连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唐诺都说,世界通用语言是金钱。如果不缺钱,上海、伦敦、纽约哪里不能取悦你?又何必执着于住在哪里。当然缺不缺钱,可能又是薛定谔的钱,毕竟在有些人眼里,钱是从来没有够的那一天。
因此,以上“海废”论调通常令我反感。焦虑的背后,本质都是欲望。这些人没有勇气做一个主流以外的人,他们想要在人群中永远保持优越感,甚至延续到下一代。反倒是Allen的烦恼更质朴,因为他很舍得做一个主流以外的人,而我也有些共鸣。
由于还没真正上班,Allen仍然很迷茫。有时候这来自于同辈压力,身边的人加入了海外大厂。而他试着创业,却发现自己除了出钱,在公司里没有任何职位适合他,随时可以被取代。
同时,他也接受着父母的资助。Allen说:“三和大神是做一休三,我是讨一休三十,向爸妈讨一次,能生活一个月。其实我***的工资完全够我平日开销。但父母会打钱,给我的卡做流水,为了之后买房,他们也相信我不会乱花。”
Allen继续迷茫着,不过他打算明年去工作,不为薪水,只为了解行业的趋势,至少未来投资也有点方向。
上周日他结束国考后,发了条朋友圈:算完了发现四个选项都不对。他的父亲在留言里回复了一个咧嘴笑的表情。大概,Allen和数学的缘分已尽。
他理想中的生活,只是住在一个随处有地铁的城市,像伍迪·艾伦那样,和一个人在路上走走停停,调侃中产阶级的虚伪,吐槽现代社会的一切。
伍迪·艾伦的碎碎念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 图片来源:《安妮·霍尔》
危机
两年前,我在Financial Times实习,某天去参加一个早餐会,人口经济学家Charles Robertson建立了模型以预测全球不同市场在2020-2030期间的表现,他的模型部分挑战了IMF的主流预测。提及中国时,他指出了独生子女政策的影响在劳动力市场已经显现,在中国投资变得越来越贵,亚洲其余新兴市场将***中国过去的增长速度。
一边听着,我一边切开了班尼迪克蛋,橙电影的蛋液与荷兰酱融合在一起,淋淋漓漓,滴在洁白的瓷盘上,落日的颜色,迟迟暮暮。那些许多个挂着一轮夕阳的傍晚,我曾目睹集装箱一个一个运出去,生意也一点一点做起来。从中国加入WTO以来,历经次贷危机的风波,再到贸易角力,又有了后来的***。将近二十年后,中国制造业日薄西山,确实成了夕阳产业。所有生意,都有限期。
Allen并不排斥接班,他的母亲也曾想让他回去做外贸,到各国参加展会找订单也不是难题。他说:“我不傻不笨,有学历,会外语,也会交际。我有时候跟我爸说,我也不是那么不愿意接。但他就是坚决说不,如果真是一个大企业,可以给我。但这个产业,连他这样的能人都搞不定了,更不要说给我。如果真要接班,高中毕业就可以来接了。不如把工厂留在那里,租给别人。”
Allen很接受父亲的设定,他自陈对制造业半点也不懂,对数字不敏感到阅读障碍的程度,给他也接不住。
现实的确是,很少有制造业二代继续接班的。这些人在科技公司的,有;进入VC/PE、投行的,有;创业的,有;创作的,少有。
我身边散落着各种故事:
A家,儿子在上海的游戏公司工作两年后,回宁波接班,却很难适应工厂的节奏,照他这样,不如自己创业做游戏公司。
B家,女儿结婚后,女婿逐步接手家里的生意,但也许不够能力,两人带着孩子定居澳洲。
C家,儿子回国后在银行工作了一阵子,现在父亲给了他一千万去杭州创业,成了最好,没成也算给过机会了。
我在媒体工作一年有余,目睹那些新消费、科技赛道的初创企业动辄估值几亿美元,似乎全球日日都在上演新一轮的造富运动。相较之下,夕阳产业确实没什么前景,甚至危机四伏。
这中间你又会遇到不同的人,和他们对话。有人确实因为产业太大而必须接班,但集团上下都等着他做出成绩,他的一举一动也同步牵涉着股价。有人明明可以当个自由的作家,创业后时时得为盈利烦恼。还有投资人感慨,创业真的很难,千军万马最后能出来几个。
事业?像亦舒说的,十年寒窗,十年苦干,再加上十足十的运气,才能成就一份事业,大多数人能有的,只是一份职业。
作为经营者的艰辛,从小我也耳濡目染。记得有次跟朋友及其父母出游,公务员家庭,有只虫子飞进了车厢,他的母亲尖叫了起来,十分惊惶,像一个小女孩。我当时很震惊,因为这样的场景不可能发生在我家的任何一位女性身上。我想,他的母亲一定被保护得很好。
毕竟,如果一个人要思虑流水、盈利、员工的薪水、订单的多少、交付的日期……保证一个公司的正常运转,她又怎么会为了一只偶然进入车子的飞虫而惊惶呢?
因为这一层,父辈也并不希望你这样辛苦,他们认为在一些无意义的工作上过于忙碌而换取高薪并不值得。而我本人自由散漫惯了,从小不喜欢管别人,也不喜欢被人管,似乎天生适合自由职业。只不过,我的母亲时常告诫我,不要浪费时间在那些娱乐至死的东西上,多花时间在阅读和运动上。这点自觉我还有,人文学科没有用,却多少让我有了鉴赏力,我也长期以来养成了只看好东西的习惯。
而我的父亲则遗憾,我念了国际关系却没有用上。我很想告诉他,《走向共和》里有人说严复也曾在留学的时候对全球格局高谈阔论,回来后却只做了《天演论》的翻译,我也不是没有过高谈阔论的时候。晚明的张岱,人人都只当他是江南子弟,《陶庵梦忆》传了世,却不知他的志向是修史,完成《石匮书》。中国读书人,壮志未酬的,向来很多,失意者一般都回归到文学里去。
对我而言,持续关注Rach***n、Krug***n的专栏,已经是一种自我修养了。哪天去古巴旅行,我或许能讲上一段古巴危机的来龙去脉——肯尼迪政府临时成立的战略小组里提出六大解决对策,最终空袭、陆地进攻都被否决,而选择了海上封锁,这是由于冷战背后的美苏军事实力差距以及双方的信件斡旋,从而肯尼迪与赫鲁晓夫表现出了克制才避免了***的爆发。如果我能在遗迹前娓娓道来这样一些历史故事,这个学位或许也已经报效。
凡事只谈兴趣,不问结果,就很美好。
局外人
20 years of schooling and they put you on the day-shift(20年来的教育最终让你堕入朝九晚五之中),鲍勃·迪伦曾写下这样的歌词。这位音乐人中的唯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仍然展现了他的思想性,批判日复一日的常规生活。可惜,没有人听他的,大多数人都掉入了朝九晚五的陷阱。
我、Allen、豆瓣“海废”小组的人都自嘲”废物”,世俗标准下的废物,而世俗唯一的标准就是——钱。毕业后没有进入高薪行业,即谓之废。一辈子不挣钱,也谓之废。但是,一个唯钱而论的世界,难道不正是一个荒诞的世界吗?
没错,我所念的文学、新闻、国际关系全无用处,但正是这些学科给了人勇气去对抗荒诞。加缪告诉你,做一个认清荒诞的局外人,也并不可怕。
认清荒诞是第一步,我们要过的并非一种最好的生活,而是最多的生活 / 图片来源:Google
我在今年花了三个月去写作,体验了拥有全部的闲暇是什么感觉。经历了一段创作期后,倒开始意兴阑珊,反而期待去上班。这时我才发现,敢于全职创作的,才是勇士。因为当你获得了全部的自由以后,你便十分倚赖自律,更加要承受的是——那种与主流社会脱轨的寂寞。
那阵子,我常看杰夫·戴尔(Geoff Dyer)的散文,他从牛津的文学系毕业后就没正经上过一天班,从第一步就拒绝踏入中产阶级的生活。我本以为他这样的日子很逍遥,却发现经年累月的逍遥根本需要无限的勇气。对于杰夫.戴尔来说,他不像普鲁斯特、托马斯·曼这类可以靠家产写作的作家,他是需要解决生计的。他的年代,纸媒发达,专栏稿费就够他过日子了。其次,他需要消解的是孤独以及未成名时别人觉得你无所事事的目光。
尽管杰夫·戴尔不可能去过另一种生活,他也不免在罗马的废墟里变成废墟:“在某种程度上,我知道我一直在拿自己开玩笑:早年的抱负与学业训练早已被懒散与失望消耗殆尽;我没有目标与方向,比起二十岁甚至三十岁的时候,我更加不知道自己想从生活中得到什么;我本人马上就要变成废墟,对我来说,其实也不错。”
杰夫·戴尔大半辈子都过着闲暇的生活,其实也需要勇气 / 图片来源:Google
虽然很多人都在抱怨上班,但多数人过的上班生活,反倒让他们一直享有安全感。而创业意味着风险,创作则需要才华,没有多少人能做得来。
我不知道李安在那些寂寂的日子里会不会偶尔产生有如杰夫·戴尔这样的叹息。十年一觉电影梦,尽管妻子全力支持他创作,但成名前总也会忍受旁人的冷言冷语。寄情于做一个家庭煮夫,接受妻子的资助,李安倒也很勇敢。
钱,总不该成为创作的羁绊。我不像张爱玲,执着于还了母亲的钱。对于接受父母的资助,我已经很坦然。因为我自有一套逻辑。当年看《纸牌屋》,我只记住了一句台词,凯文·史派西转头直视镜头说,这个世界上分为两种痛苦,一种全无用处,一种让你进步。
我想,生活质量是不能下降的,也没有必要。何必去体验物质的匮乏呢?那种痛苦对人毫无裨益。
真正的痛苦应该源于创作的痛苦,你回望文学的长河,尽是一座座高峰——李商隐的诗最迷离,后人惋惜“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李煜的词既白且痛,王国维作评“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红楼一梦惊天下,曹雪芹于小说上大概已经写尽;难得张爱玲仍能在红楼一脉上融合现代意识流,古典又洋气,开辟她的天地;论杂文,再没人能有鲁迅的犀利;论散文,木心的灵动,董桥的精雅也一一在旧时月色中退场……每当你落笔,如果你有任何创作上的野心,你要面临的就是,挑战他们的痛苦。因此,哪一条路都不好走。
鲁迅的沉浸式写作让人十分动容 / 图片来源:《觉醒年代》
所谓陷入青年危机的江浙沪海归废物,可能从来没有想清楚加缪在《西西弗神话》开篇的叩问: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判断人生是否值得,就是回答这个问题。
想清楚这个问题,所谓废,也就不废了。那些遵从天性而作出选择的人,总不该被称作“废物”。让创业的去创业,创作的去创作,上班的去上班,谁也不必揶揄谁,天下太平。
至于迷茫?我有加缪,还有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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