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呀呀。(来自豆瓣)
上小学的时候,爸爸是学校的老师。每天早晨,爸爸会给我四块钱,我负责到学校门口买两碗烧鸭濑粉。
两碗烧鸭濑粉,一碗是我的,一碗是爸爸的。卖汤粉的阿姨是附近村子的一位阿姨,每天早晨阿姨推一辆铁皮小推车来学校门口,这是附近能买早餐的唯一一个小摊。买汤粉,首先要选择一种粉,可以选米粉、河粉或者濑粉;接着选一种肉,可以选叉烧肉,或者烧鸭肉。我和爸爸总是吃烧鸭濑粉。买好了,我就把两碗濑粉提回自己课室,两碗盖子先打开来对比一下。
虽然都是烧鸭濑粉,可是里面的肉是不一样的。一碗里面,有可能是三块肉、也有可能是四块肉;有可能是鸭腿肉、也有可能是脖子肉。现在的汤粉店,无论是烧鹅还是烧鸭,都会把腿肉砍出来专门卖一个价钱,可是那个时候,能不能吃到腿肉,是要看运气的。这样看来,我的幸运程度总是比别人高一些。我把两碗濑粉打开,仔细观察一下哪一碗肉多哪一碗骨头多,反正骨头给我也不吃,扔掉浪费,我知道大人是肯吃骨头的,整体算来,还是把骨头多那碗送去给爸爸最合算。
后来长大一点,我也变聪明了一点。我不是有筷子吗,我可以自己动手重新分配的。于是,两碗濑粉里的肉有了重新组合的机会,我挑挑拣拣,尽量公平公正,努力让两边碗里数量相同,要是不巧多出来一块,那就多给我一块好了。
于是,爸爸吃到的肉就更少了。
那个小学,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学。离小学不远有三个村庄,一个在右边、一个在前边、一个在左边——其实左边这里不算正式的村庄,只是一个林场边上开了一个手袋厂,围着手袋厂有一些店铺和生活区而已。上学的小孩子,都是从这三个地方来的,上课的老师,也都是从这三个地方来。可能因为地方小,在这里几乎没有感受到什么竞争的气氛,也没见谁特别努力为了考第一名。爸爸对我们也没有多少要求,***分数不差到丢人就行。爸爸做老师这个事情,对我来说,确实没有多少好处——要说最大的好处,可能就是哪天我忘带红领巾了,不用像别人一样跑回家去拿。
别的小孩子,要是红领巾忘记带了,可以跑回家去拿,也可以到办公室找老师买一根。可是一根新的红领巾价格高达两块钱,很少有小孩子舍得花这个钱的。可是我不怕,我有爸爸替我付钱。可是我也疑惑,怎么每次都见爸爸从柜子拿红领巾出来,却一次都没见过他付钱呢?他付钱给谁呢?去问他,他迟疑一下:“校长会从我工资里面扣的。”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好处了。倒霉的事情倒是有,比如一年两次的文艺演出,因为爸爸的缘故,我总是被安排做演出的主持人。可是,我只是一个胆怯的、腼腆的、没有自信的小孩子呀,要独自一人站在灯光下面,实在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有时遇到全班级合唱的节目,那就更可怕了——这意味着我没有换衣服的时间,只能报幕之后匆匆忙忙加入出场的队伍,在服装统一的同学里面,只有我一个人亮闪闪地夹在中间,十分瞩目,十分难堪。
这样的文艺演出一年有两次,一次在六一儿童节,一次在元旦节。演出的地点是村广场的大舞台,这个村是由十几个小村组成的大村,正式名称应该是“居委会”。遇到大一些的节日,活动还有演出都在这里——比如新年,这里会办***抽奖的活动,两块钱一次的抽奖,头等奖品是彩色电视机或者一台洗衣机。我们家抽了几年,最厉害的一次抽到一桶白猫洗衣粉。
反正,就是在这个重要的舞台。节目是村里两个小学合作提供的,你出一半节目、我出一半节目,你有自己的主持人、我有自己的主持人。可是,另一个小学的主持人从来不搭理我——因为,学校也有高低之分的。人家的小学是用村子名字正式命名的小学,那儿的学生都是村里的本地人;而我们这个小小的孤零零的偏僻的小学,上学的除了本地人,还有好多手工厂的、路边种菜的小孩子。人家的学校,每个年级都分(1)班、(2)班、(3)班,而我们,每个年级就只有一个班……
可我还是偷偷看人家。真好看啊,这样的女孩子,仿佛对一切大场面习以为常,什么都不害怕,什么都不会让她紧张。她的裙子也是新的,裙摆蓬蓬松松的,而我的裙子是老师到别处借回来的,明天就要还回去。我还留意到,人家一只手拿话筒,另一只手是特意摆在侧边指尖并拢然后微微翘起来的,我尝试学了一下,又觉得偷偷学别人很难为情。
不过好的回忆也是有的。元旦节晚会结束之后,天很黑很黑了,风也好冷好冷了,我躲在爸爸摩托车后面,迎着冷风回家。下车了,才知道原来我们没有回家,我们来到的是一个宵夜大排档。这一天,我吃到了世界第一美味的东西——油爆大虾。
虽然那一片店面早已经拆除啦,可我一直在心里记住它的位置。
我们家原本住在学校右边的村庄,后来搬到了学校左边手袋厂旁边。有一年,林场边上建起了一个大型手袋厂,围着手袋厂又有其他小工厂、有卖水果的、小卖铺、饭店、做皮鞋的、还有推小板车卖《故事会》的,于是我们家也到工厂大门外面租了一间店面做小卖铺。只靠爸爸当老师的工资,是养不起几个小孩子的。于是,我放学了,可以往右边走,走右边是回去爷爷家;也可以往左边走,左边是爸爸妈妈家。如果去爷爷那儿,爷爷每天早上会给两块钱零花钱,早上起来,钱已经在饭桌上面放着了,怕风来吹,爷爷就拿喝茶的杯子把钱压着,有几个小孩,就用几个喝茶杯子分别压几份钱;如果去爸爸妈妈那里呢,趁爸爸妈妈不在,可以偷吃店里一块钱一根的鸡肉肠。
虽然和爸爸都是一样要到学校去,可是爸爸是不带我一起的。可能因为地方小,所以大人们都没有拐卖的担心,即使是一年级的小孩子,也是自己走路上学,或者跟好朋友结伴着走。每天早晨,爸爸自己开摩托车就出门了,留我自己还在家里,要是遇上下雨天,鞋子一天都是湿透的。
跟我一起上学的好朋友呢,第一个是家在手袋厂里面开小商店的,第二个是住在山上垃圾处理场的,第三个是家里种蔬菜的。跟第三个朋友交朋友的时候她家正好种的是番茄,每天放学一起回家,她到家了,总会邀请我们下去田里摘个番茄拿着吃。第二个到家的人是我,最晚到家的是垃圾处理场的好朋友,她要走到山上去,还要多走半个多小时。有一次她邀请我一起上山去,于是我在她家吃了晚饭还住了一个夜晚。她给我讲有一年他们从家乡过来,天太晚了,回不来,只好在外面宾馆住了一晚……我好羡慕她呀,她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住过宾馆的人。
人类的势利和攀比心,好像是后来才流行起来的东西。那个时候,跟住“垃圾场”的人交朋友没有什么奇怪的,种番茄的好朋友,其实也是全家人一起住在菜地中间搭建的塑料布棚子里边而已。可是她们送给我珍贵的宾馆带出来的小瓶洗发水,还慷慨地请我每天到田里摘一个最成熟的番茄。
之后有一次,垃圾处理场的好朋友也在我家过了一晚。文艺表演结束之后,天很黑了,回去山上太危险,于是爸爸妈妈留她在家里过了一夜。
学校里人不多,所以每个人都是熟悉的;每个人都是熟悉的,所以就有好多随意自在的事情。冬天的早晨,老师上班路上发现菜地结着霜,就急急赶到学校把小孩子们带出去看霜。菜场附近,看见同班同学蹲在路边帮家里卖菜,也可以蹲过去陪他一起聊天帮他一起卖菜。弟弟刚到两岁,就每天跟着我到学校来,我和我的同桌把两张椅子接到一起,各自往两边坐一坐,让弟弟坐中间……后来,我在课室上课,弟弟就自己一个人躲在楼梯底下自己玩,默默等我下课了过去陪他玩十分钟。
就在这样的地方,我迷迷糊糊长大了。不过还是一样胆怯,还是一样愚蠢。升了年级也不知道,从一年级升上二年级,我走进原来的课室,老师却告诉我我不是这个班的学生。我也着急,怎么不是呢,我一直都在这里上课的呀,我没有记错呀!再长大一点,语文课本上学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了,那天的作业是用“荣”字组几个词。这个简单,我爸爸的名字就有这个“荣”字,把爸爸名字写上去就好了。老师耐心解释给我听:组词不应该组人的名字,要写也必须是大家都认识的人的名字……我更迷茫了:老师你不是认识我爸爸吗?
没人跟我玩的时候,我就在木棉树底下看黑蚂蚁。黑蚂蚁是不可怕的,红蚂蚁才咬人。学校门口种着两棵绿树,它们果实就同核桃一样,可是不能吃的,吃了会中毒;围墙上面覆着洋紫荆,开花的时候好看,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光秃秃。公用厕所的屋顶,横七竖八长着霸王花,霸王花开花了是可以摘下来煲汤的,可是可能因为它跟厕所太近了,总是没人来摘它。最最麻烦的是学校中间那棵木棉树,它好看是好看,可是作为这里最好看最抢眼的树,到了学写作文的时候,每个人都必须以它为标题写一次作业……可它只是站在这里,有什么好写的呢?
木棉花开花的季节,每天都在往下掉它的大朵红花。我们在这边上体育课,它就在那边掉花,扑通扑通地,一会儿就一朵,一会儿又一朵。每年到了这时候,家长们就要求自己家小孩放学捡些木棉花回家,木棉花可以当中药用的,晒干了可以煲凉茶。
可怜的小孩子们啊,一边要保护自己弱小的自尊心,一边又怕交不了差要挨骂。左右为难着,只好拼命留意什么时候人最少、看有没有人注意自己,趁没人了,赶紧捡两朵花藏进口袋。
后来老师们商量了一个决定。看守大门的叔叔,每天负责把地上的木棉花收集起来,放去乒乓球台上面去。星期一,木棉花是给一年级的,星期二,二年级的学生可以拿,星期三,就是属于三年级的了……放学了,谁要是想要花,就自己过来拿。
这就是我知道的关于木棉花的事情了。可是这些事情,有什么好讲的呢?老师说,写作文可以写它叶子的颜色,写花的颜色,写它的树干要几个小孩才能环抱,写花是几月份开放的。那些我知道的事情,都不是正确答案。可是,写作文是没有正确答案的呀,写作文,只是想听你讲你想的事情而已。
可是呢,要等我长大了,才知道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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