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刚过,塞北小城还飘着雪花。我赶到小酒馆,陈睿已经喝得微醺,桌上摆着冒着热气的炖菜小锅和一只空酒瓶。
陈睿面色红润,见我到达,抱怨道:“知道你拿到了法律从业资格证,我立刻攒了这个局给你庆祝。今晚你是主角,咋到这会儿才来?罚酒罚酒!”
其他朋友开始起哄,我只得接过陈睿递来的白酒杯一口闷,口腔和食道顿时火烧火燎,赶忙坐下吃菜。
“哥们儿,公安系统平均文化程度不高,又每天和那些罪犯盲流子打交道,戾气太重。”陈睿很高兴,趁着酒劲儿说出隐藏多年的话,“如今你也算知识分子了,辞职去当律师吧,这样才能接触有文化的人……”
认识他这么久,这才知道陈睿始终觉得‘**没文化”。我便有些生气,反驳道:“犯罪又不看学历,我抓过文化程度最高的罪犯是个硕士研究生,也是大学教师。”
“人民教师为人师表,怎么会犯罪!”陈睿眼珠子瞪得滚圆,“该不会是……高智商犯罪吧?”
我有意吊他的胃口:“低智商犯罪。犯罪嫌疑人还是你们学校的老师,你应该认识。”
陈睿充满知识分子的风骨,算是少数把理想主义和现实完美结合的一类人,所以他听到本校教师犯罪后,先陷入迷惑,旋即双眼又透出震惊。
一
大概4年前,我被临时抽调到基层刑警中队参加“扫黑除恶”专案组,不久便又在中队长的安排下脱离扫黑工作,与新调来的副中队长老鲍搭档,负责普通刑事案件的侦破。
案发当天,窗外下着小雪,湿冷的空气沁人心脾。老鲍却顶着个苦瓜脸:“小张,刚指挥室派警,辖区内的茅台酒专营店被抢了一箱白酒,售价9000多元……这都啥年代了,扫黑除恶风头正紧,咋还能出抢劫案?”
老鲍有7年警龄,可他入警后就从事刑事技术勘查,并没有刑事案件的侦查经验,升职到刑侦队后遇到案子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我曾经当过近4年刑警,算是老侦查员了,但听到抢劫案也是一惊,赶忙照着指挥中心预留的电话号回拨过去。对面是个中年女人,带着哭腔稀里糊涂叙述案情,大致总结下来:昨天清晨9时左右,她店里来了两名“悍匪”,不由分说抢了箱6瓶装的53度飞天茅台就开车跑了。她反应过来拔腿就追,狂奔半里地后,发现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轮子。经过深思熟虑,今天决定便拨打110报警。
这案情听着就不对劲,我问道:“昨天被抢,咋今儿才想起来报警?”。
对面答:“这……这不是怕麻烦你们人民**嘛,想着自己在附近找找这俩‘悍匪’,但找了一天也没找到,才打算报警……”
我哭笑不得:“遭到不法侵害了,您跟人民**客气什么!您记住‘悍匪’的车牌号吗?”
“没有。”
我又问道:“那车辆是什么型号,什么颜色,你总该有印象吧?”
“我……我都忘了……”女人很诚实,也很着急,“我当时太着急了,没顾上留意看这些,只记得‘抢劫犯’是俩老男人。你们赶快过来吧!这箱酒如果找不回来,我要承担损失!”
老鲍已经有些慌了:“小张,这该咋办?大清早就遇到抢劫案,咱哥俩能破这么大案子吗?”
这案情越听越奇怪,八成不是抢劫,我便说道:“鲍队,咱俩打赌,如果真是抢劫案,我请你喝茅台;如果不是抢劫,你请我喝茅台。”
老鲍见胸有成竹,从墙上取下警车钥匙:“小张,我给你当司机,咱们出现场,如果能帮哥把这案破了,我请你吃烤全羊就茅台都行……”
二
出警路上,我向老鲍解释:“抢劫属于‘八大类’案件,需要多警种联合作战,估计现在交警和巡警已经等待咱们的刑侦线索反馈,准备布控了……但如今全市治安状况异常良好,连打架斗殴都少多了,俩劫匪竟然敢在大清早进店抢劫一箱茅台酒,你不觉得这案情很诡异吗?”
老鲍没理解,在雪地上小心翼翼开着车,随口回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万一真遇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悍匪呢?”
“冒这么大风险,劫匪抢点啥不好,非要抢茅台?”我说道,“这案子大概率不是暴力犯罪,很可能就是个***,不然报警人怎么会在案发后次日才决定报警呢?”
很快来到了案发地,这是全市最繁华的大型商场楼下临街底商,出门就是个广场,不少潮男潮女在此地玩滑板,还有很多兜售小玩具的地摊儿,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没有劫匪会傻到在这种地段实施抢劫。
果然,走进茅台专营店,我没发现丝毫遭受暴力犯罪的痕迹,店内还有不少顾客,一片祥和安然的景象。
报警的中年女店员见到**就开始哭诉:“二位警官!被抢的这件酒如果追不回来,损失要我来赔……这可是我半年工资呐!”
这边正在“哭冤”,站在一旁的年轻女店员便捂着偷笑。我疑道:“大姐,您说说吧,这俩‘悍匪’是怎么实施抢劫的?”
可能报警人也觉得店内目前的场景不像是被“悍匪”光临过,于是改口说道:“昨儿上午我刚来上班不久,将1箱茅台放在柜台上,突然就冲进俩男人抱起酒箱子就跑。我反应过来,出门就追,但没追上。”
按照这个叙述,这案子的性质应该是“抢夺”而非“抢劫”。
老鲍问道:“劫匪长啥样子啊?”
报警人答:“是俩中年男人,细节我忘了……”
我指了指顶棚的监控:“你这摄像头布置的比手术无影灯都全,作案过程肯定全程记录了,你把录像调出来。”
旁边看热闹的年轻女店员插话道:“监控密码只有店长有,但罗姐不愿意告诉店长这事儿,所以没密码,调不出视频。”
报警人“罗姐”立刻怒目圆睁,冲着年轻店员喊道:“这有你什么事?接待顾客去!”
年轻女店员翻着卫生球眼离开了。
我发现罗姐的叙述和现场严重不符,问道:“照你所说,‘劫匪’是开车过来的,可最近的停车位在广场西侧外的小路边,距你这店只有100多米。如果你遭遇抢夺后立即反应过来,追出去后能看到‘劫匪’正抱着箱酒靠两条腿儿跑,而不是看到‘劫匪’上了车……所以,你还是通知老板,把监控录像给我们看吧。”
老鲍这才终于意识到这案子不对劲,怒目圆睁:“老实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罗姐急了,眼泪又掉下来:“你们不看监控就不能破案了吗?这事告诉老板,怕会开除我!全家都靠着我挣钱呢!”
此前我在办案时遇到过这种报警人死活不愿意让民警看监控的情况——无一例外,报警人出于自身原因,都在有意隐瞒些与自身有关的“重大”情况。
我拽了拽老鲍,示意他语气过激了,开始对罗姐做思想工作:“监控视频是破案的重大线索,最起码我们能够知道嫌疑人的相貌。不然两眼一抹黑,会耽误破案进程,被抢的酒就迟迟无法追回来,到时候你想对老板隐瞒,也隐瞒不住了。”
罗姐欲言又止,内心开始松动。
老鲍立刻跟进:“要不这样吧,我和你老板打电话说这个情况?”
“唉……我和老板坦白吧。”罗姐长叹一声,摸出***,“豁出去了!”
三
没想到罗姐这个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我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只能拉着老鲍和那名年轻女店员闲聊,竟问出了完全不同的案情。
这名年轻女店员是附近大专学院的学生,趁着寒假来打工,她对身材高挑长相帅气的老鲍很有好感:“警官,罗姐在说谎。昨天早上大概9点的时候,我正在店里扫地,也没注意有人进来,只看到罗姐把1箱酒放在柜台上。没过多久,这箱酒就不见了,我当时也没多想。到了昨天下午4点多的时候,罗姐突然尖叫一声,便开始哭,我问她出了啥事,罗姐告诉我说,上午摆在柜台上的那箱酒被抢了,说完她就出门四处寻找附近店铺的监控来看,今天发现没戏了,这才报警。”
老鲍问:“意思是昨天案发的时候你都在?”
“我8点半来店里上班,就没出去过。”女店员的性格很开朗,努力回忆,“昨天上午,大概陆续来了5、6波客人进来购买飞天茅台,但因为没货,问了一下也就走了。罗姐是店长,我和她待了整天,从上班到下班,都没出现过任何异常,更别说有‘悍匪’了。”
我发现了事情的盲点:“店里没飞天茅台?那怎么还能有整箱飞天茅台被‘抢’?”
女店员掩口小声解释:“嗐,现在没关系谁能买到飞天茅台啊?我店里每次进新货之前,早就被老板的熟人预订光了,每瓶加价400块都供不应求。所以‘被抢’的那箱酒,多半是给内部预留的酒——罗姐把老板朋友的酒搞丢了,她肯定不愿意告诉老板嘛!”
原来如此。我瞟了一眼躲在门外打电话的罗姐,说话时满脸愧疚,想必是对这份工作无比珍惜。
老鲍听得满脑子浆糊:“这箱酒摆在柜台上,就凭空消失了?这是‘***案’吧!莫不是燕子李三重出江湖了?”
我指了指躲在门外打电话的罗姐:“估计这案子连‘***’都算不上,真实案发经过只有她知道了。”
此时罗姐推门进来,满头雪花,将定位器递到我面前:“警官,老板要和您聊聊。”
老板是个南方口音的男人,语气儒雅平和:“警官,酒被骗这事就全权委托给罗姐处理,您让她不要有思想负担,配合你们工作就好。监控密码是6个8,破案后我送您瓶茅台尝尝。”
这案子性质在接警时所述是“抢劫案”,到现场后转化为“抢夺案”,中途又成为“***案”,最后老板说这是“诈骗案”——不到半个小时,这案件性质转化4次,变得猝不及防,风马牛不相及。
我把定位器还回去,颇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说道:“罗姐,你老板是个好人,求你不要多想了。老实说吧,酒是怎么被骗的?”
“这能是骗吗?这是抢!”罗姐没了思想负担,这才开始说实话,变得啰里啰嗦,“前天晚上老板发微信嘱咐我,早上会有个‘刘先生’过来拿箱飞天茅台,钱已经付过了,到时候直接给他就行。于是昨天上午我上班后就从后面库房拎了件酒放到柜台上。也就大概过了10分钟,俩老男人走进店里,直接要买飞天茅台……问题是,现在这酒普通人根本买不到啊!这上来就直接问有没有,所以我自然认为他们是‘刘先生’……”
老鲍反应过来,果断罗姐的絮叨:“然后这两名男子承认自己就是‘刘先生’,你就把这箱酒给了他?”
“对对对!”罗姐冲着老鲍竖起大拇指,“神探!当时那俩人没怎么说话,抱起酒就走了,我也没怀疑。直到昨天下午,老板发微信告诉我,‘刘先生’有事没来,酒要今天才取,我才反应过来,昨天那俩人根本就是来抢的!”
我走到柜台后的监控主机上开始调阅监控,果然案情与罗姐叙述的完全相同,两名穿着黑色风衣文质彬彬的男人走进店铺,其中那名没戴***略有谢顶的中年男人与罗姐进行短暂交流后,在小本本上签了字,便抱着柜台上的那箱飞天茅台离开店铺,向西南走去,消失在监控视野中。
整个诈骗过程相当丝滑,全程用了不到3分钟,这箱售价9000多元的茅台便到手了。
罗姐盯着监控录像,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对,就是不戴透视的那个老男人!他说自己是刘先生,外边看着文质彬彬的,咋能办出这种事!人面兽心!”
的确,这两名男子的气质丝毫不像是诈骗分子,从骨子里散发出很难模仿的知识分子气息,更像是教师或是公务员——当抓获犯罪嫌疑人后,印证了我这个侦查思路相当正确。
言归正传,随后我向罗姐要来了犯罪嫌疑人签过名的本子,是“酒水销售提货单”,上面写着个龙飞凤舞的“刘”。
“警官,你们能找到这个吗?”罗姐问道。
其实刑警侦查员最忌讳给被害人明确希望,如果后期侦查出现失误,可能对被害人产生意想不到的后果。但以我的经验,这就是个临时起意的诈骗,两名犯罪嫌疑人都可能有正式工作,甚至接受过高等教育,便说道:“您放心吧,应该很快就能找到线索。”
“他要判多久?”罗姐还在纠结这个问题,“抢劫会判得很重吧?”
鲍队长听罢向罗姐解释抢劫罪和诈骗罪的构成要件,也不知她听懂了没有。我趁这段时间拷贝监控,见系统提示还需要10多分钟,便独自走出店外观察地形,发现犯罪嫌疑人离开的方向正是广场东侧小路,而戴***的犯罪嫌疑人手里还拎着只汽车钥匙,证明这嫌疑人是驾驶车辆来的,机动车就停在小路上。
奈何受制于监控清晰度,实在是无法辨认嫌疑人手中是什么型号的车钥匙。
东侧小路只有一个入口,连着城市主干道,交汇处有两个交警探头,应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经过的车辆。
老鲍拿着存有案发经过视频的U盘出来,问道:“小张,咱下一步的侦查方向是什么?”
我说道:“先让罗姐去中队做报案笔录,咱们查一查附近的监控,然后再去趟交警指挥中心,试着找出嫌疑人的车,然后顺着车辆信息去找人。”
四
由于嫌疑人出了茅台专营店后,直接来到广场上,附近底商的监控都看不到——但诡异的是,嫌疑人明明朝着路边车位的方向走去,我和老鲍在交警指挥中心调阅了小巷口案发前1小时和案发后3小时的高清监控,愣是没发现嫌疑相貌的人驾驶车辆离开。
自誉是“老刑警侦查员”的我竟一时不知该从哪儿查,老鲍说道:“小路末端是个高档小区,会不会嫌疑人就住在这个小区,他抱着酒直接回家了?”
“不可能啊!”我分析道,“如果嫌疑人步行离开,他俩大概率要走路边狭窄的人行横道,几乎所有底商门口监控都能看到人行道,但咱俩把沿路的底商监控都看了,没发现这俩人的踪迹啊!除非再去排查调阅这个小区的监控了。”
旁边的交警随口说道:“如果嫌疑人压根儿就没开车呢?”
这句话对我如醍醐灌顶,立刻想到:这是临时起意进行的犯罪,嫌疑人既然来到这家店,应该是对这家店比较熟悉,他很可能就住在附近的这小区里,完全可以不驾驶车辆地到达案发现场。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嫌疑人确实有车在案发现场附近,但车突然出了状况,导致嫌疑人无法驾驶。
我对正在调阅监控的交警战友问道:“你能查出案发前后附近道路有什么异常吗?”
交警点进指挥系统看了一眼,立刻说道:“嗯?昨天上午9时22分,辖区交警中队接到报案,有个追尾事故。”
我很兴奋:“麻烦把涉案车辆和人员信息调出来!”
交警把电脑屏幕扭过来:“报警人名叫许秋亮,驾驶后面的黑色奥迪轿车,因为下雪路滑,追尾了前面的白色大众途观,前车的***是女人,名叫汤璐。”
照片上的许秋亮是个90后,不是涉案嫌疑人;而汤璐是名34岁的女子,看着更不可能和案件有关联。
老鲍问道:“这案子最后怎么处理了?”
交警点开警情信息说道:“9时50分许,民警到达现场处置时,因为事故本身很轻微,双方已经达成和解了……大概10时40分左右,双方责任划分完毕,后车全责,保险公司也到了现场进行取证,民警就离开了,11时05分左右,两车先后经过探头离开小路顺着主干道向东行驶。”
我和老鲍一无所获,回到中队,发现罗姐做完笔录出去买了箱砂糖橘,抱着橘子坐在值班室外的长椅上等着,执意要送我们。
我没好意思说自己一无所获,便拒绝了砂糖橘敷衍了几句,没成想罗姐理解错了,以为我不想专心办案,便哭诉道:“全家就靠我挣钱,儿子还在上大学,如果老板让我承担这箱酒的损失,相当于半年工资……求求你们,尽快帮我找到‘抢’酒的人!”
在非暴力侵财类刑案中,这起诈骗案值不大,自然无法享有更多的刑侦资源,店内监控比较清晰,只能靠发协查这种最笨的方法,寻找嫌疑人踪迹,短则10天,长则半月——可对于被害人来说,这十天半个月,事关一家老小的生存。
罗姐见我不回话,很失望,转身离开了。
我回到办公室,暗暗觉得昨天那起轻微交通事故和诈骗案嫌疑人离奇消失有关联,便进入公安内网检索交通事故涉案人员信息,却一无所获。
正在失望,我突然发现前车的车主汤璐的住址就在案发店铺南边的小区,并在去年有过报警经历,显示其家中被入室***,被盗物品中有两瓶茅台酒。于是我进一步查询家庭成员信息,立刻兴奋不已——汤璐的老公名叫柯旭光,正是出现在案发现场中的那名戴***的男子。
更令出乎意料的是,柯旭光的职业登记信息在本市某专科学院,这厮还是个大学老师!还没到开学季,柯旭光应该不在学校,便立刻拉着老鲍冒充热力公司员工,以“供热回访调查”为名,敲开了柯旭光的家门。
接待我们的是汤璐,她对“供热公司职工”身份没有丝毫怀疑,很热情地沏了茶,坐在客厅沙发开始吐槽供热问题,我很顺利把话题拐了个圈儿:下雪需要加大供热力度——积雪容易造成交通事故——您有车吗——这么好的车,您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
说起这个,汤璐就想起了昨天的交通事故,事无巨细都说了出来:原来在昨天清晨,柯旭光在学校的同事过来串门儿,同事表示需要买“飞天茅台”送礼,就开着车出去买酒。二人出去后,汤璐单位临时也有事,需要用车,便给老公打了电话。
柯旭光表示,他和同事就在广场上,已经买到酒了。汤璐和老公约定在广场见面,去取车钥匙。
“车前天晚上就停在路边了,我拿到钥匙后刚上路,就被追尾了,倒霉透了!幸亏问题不大,只是掉了点油漆。”汤璐很奇怪,“您问这个干什么?”
“昨个我路过小区门口看到追尾事故,这不想起来了嘛!”我说道,“您真是有钱,买酒都要茅台。”
汤璐自嘲道:“我老公当个大学教师,其实没什么钱的,他同事‘老尚’买酒也是为了‘送人情’,这个飞天茅台好像很难买到,不过‘老尚’人脉广,很轻松就买到了整箱。”
“这个‘老尚’有购买飞天茅台的关系?”我装作兴奋,“您有‘老尚’电话吗?我也需要买几瓶茅台,可现在茅台太紧俏了,需要凭身份证购买,还不一定买得上……”
汤璐性格很好,她虽然没有“老尚”电话,但可以提供老公的电话,让我委托她老公柯旭光找“老尚”买茅台。
我对着汤璐千恩万谢,拉着老鲍走出了楼道。
老鲍已经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张,你这在刑警队4年真不白干!化妆侦查都不带打怵的。”
我问道:“刚才我让你装作工人以检查暖气为由在汤璐家闲逛,查找涉案茅台酒的踪迹,找到了吗?”
老鲍回道:“没有,我趁着你俩聊得火热,把厨房和书房所有柜子都看了,只有几瓶‘五粮液’和‘海之蓝’……张神探,下一步咋办?”
我直接摸出定位器给汤璐提供的号码拨了过去:“喂?柯老师,您在哪儿呢?”
对面先是一愣,随即说道:“我在XX中心开会呢……您是哪位?”
“这会开到啥时候?”我没回答,而是继续问,“‘尚老师’在哪儿?”
“您说的是‘老尚’吧?您找他有事?”柯旭光明显懵了,但又不好意思继续追问我是谁,“我俩在一起呢,这个会要开到下午6点多……”
“好的,事情不急,等您和‘老尚’回来再说。”我直接挂断电话,对老鲍汇报,“嫌疑人在城北区XX中心。”
老鲍已经被我这套骚操作震得说不出话来,眼珠子瞪得滚圆。
五
到达XX中心后,已是下午17时许,天已经快黑了。柯旭光临时有事已离开,但“老尚”还在,正站在走廊和某企业单位领导谈话。
我直接表明身份,给“老尚”上了***带到警车里,那位企业领导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非要拉着老鲍询问,我也没阻拦,开始独自在车里对“老尚”开始问话。
我举着执法局记录仪:“你的姓名,职业,年龄。”
“我叫刘建业,在XX学院工作,今年46岁……”‘老尚’被铐在后座,满脸委屈,“警官!我这是怎么了?”
我反问道:“你姓刘,为啥外号‘老尚’?”
“我这不是快谢顶了嘛,同事说秃了像和尚,渐渐就有了个‘老尚’的诨号……”刘建业十分慌张,“警官,我这是什么事啊?”
我正要回答,老鲍回来了,坐进驾驶室就说道:“刘建业,你人缘很好啊!那个领导得知你的事,已经打电话给你请律师了。”
“丢人呐!”刘建业真心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这是学院和企业的合作会议,我被**带走这事估计合作方的高层都知道了……”
我说道:“你也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还在大学工作,虽然不是教学岗,也算是大学老师。你作为知识分子,肯定明白这个道理:主动说,比问出来要好。”
刘建业立刻回道:“您说的是那箱茅台酒吧?我以为是那店员送我的!”
“谁他娘的直接送你一箱茅台酒?”我被气笑了,“人家给你,你就拿啊!”
可刘建业眼珠子滴溜乱转:“那女售货员问我是不是‘刘先生’,我姓刘嘛,就承认了,她就指着柜台上的这箱飞天茅台说‘你拿走吧’,我觉得就是给我的,我就抱走了。”
等回到中队进行正式讯问,刘建业也始终不承认自己主观上有诈骗的想法——毕竟读书多,懂些法律的基本原理。
我见思想工作无用,打算出示监控视频,意外发现,刘建业在作案时故意用左手写字,但他并不是左撇子,这样做是想到了公安机关可以鉴定笔迹,用左手可以迷惑侦查制造伪证。
“你都能想到隐藏笔迹,咋就想不到满天花板的监控呢?”我哭笑不得,拿出录像给他看,“宁愿和明白人吵架,也不与糊涂蛋说话,以你的知识水平,能明白这监控代表了什么。”
刘建业蔫儿了:“好吧,我承认,就是一时鬼迷心窍。那女售货员问我是不是‘刘先生’时,我就已经反应过来,她是认错人了,我就将错就错,把这件酒抱走了……后来,我还安慰自己,茅台酒只有那些达官显贵,有关系,有门路的人才能喝到,而我买茅台酒,却是为了拉关系,还是为了公家的事拉关系,既然如此,茅台酒那些贪官污吏能喝,我也能喝……白来的这箱茅台酒,也算替天行道了……”
老鲍问:“赃物现在哪里?”
“我昨晚喝了1瓶,送人4瓶,还剩1瓶在我车后备箱。”
我跟进讯问:“昨天和你一起去店里的柯旭光,在本案中是什么作用?”
“柯旭光始终不知道那箱酒是诈骗来的,他还夸我有关系,有门路,在茅台一瓶难求的时候,我竟能买到整箱。”刘建业要了根烟,深吸一口,这才说道,“可他越说,我心里越慌,生怕有一天**会找来,我如果被判刑,我的编制和职称可就都没了……可……可第二天,你们就来了。”
随后刘建业详细叙述了案发经过,他当时抱着酒和柯旭光走出茅台专营店,柯旭光就接到妻子汤璐的电话,表示要用车,于是柯旭光就站在路边等,刘建业心里惴惴不安百爪挠心,生怕售货员追出来,但他又不好意和柯旭光说明真实情况,只能抱着酒和柯旭光在路边等。
但神经大条的售货员罗姐直到下午才发现被骗,案发后根本没想着出去看看。
就这样过了10多分钟,汤璐才姗姗来迟,刘建业见柯旭光将车钥匙交给妻子,立刻拉着柯旭光拐到了北边的大路上打车离开。
这也解释了刘建业和柯旭光出门就消失在监控中的原因——这路线都是监控盲区。
随即我们打电话传唤柯旭光来中队做笔录,他所说的情况和刘建业完全一致,这位同样儒雅的大学教师表示,虽然很鄙视刘建业的行为,但还是恳请警方对其从轻发落,毕竟现在是刘建业事业上升的关键期。
此时中队长和老鲍的定位器就接到了不少教育系统各级领导的电话,表示刘建业是个很好的人,只是不小心犯了错误,请求从轻发落——估计是柯旭光做完笔录后,就向单位通知了他被抓的消息。
不过这也证明,刘建业的人品似乎真的不差。
过了不久,刘建业所在学校的高级领导和辖区派出所的所长竟亲自来到中队找到中队长询问案情,由于他的事业单位干部身份,办案单位也有义务释明。我不想和这些“领导”见面,就躲在讯问室和刘建业闲聊。
刘建业已经心灰意冷,像是叙述,又像是自言自语,不停地说着自己的人生经历:家境并不算好,早年辛苦考上大学,又读了研,被分配到这所大学工作,兢兢业业20年,眼看马上要干出成绩,现在因为一念之差,前程尽毁,进了局子……
对于嫌疑人的这套“悔罪”的说辞,我听过无数次,耳朵都出茧子了。
六
原本打算呈请对刘建业申请刑事拘留,但法制大队看过案情后,认为刘建业没有前科,是初次犯罪,并且也算是积极配合供述,真心悔罪,没有再犯危险,可以**取保候审。
随后他的上级领导作为保证人将取保候审手续办完了。刘建业不知为何对我和老鲍连连致谢,明确表示要向被害人罗姐赔偿损失。
第二天上午,我见到了从警以来最“融洽”的谅解赔偿现场:刘建业带了5万元现金,罗姐也是个老实人,表示不用这么多。最后双方协定赔偿数额14000元,罗姐给刘建业写了请求司法机关对刘建业从轻处罚的刑事谅解书。
后来我才知道,被诈骗的那箱飞天茅台,如果转手卖掉,差不多也是14000元左右,刘建业相当于用“市场价”买了这箱酒。
此案过后不到半个月,检察院认为刘建业犯罪事实轻微,主观恶意较小,真诚认罪悔罪,又积极主动联系被害人赔偿,获得了被害人谅解,决定对此案酌定不***。
也就是说,刘建业不用面临审判,他的工作保住了。
“这个‘酌定不***’是不是刘建业的‘好人缘’起了作用,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把案卷移送到检察院后没几天,就结束借调,回到了原单位,再也没见过刘建业。”我把酒杯举起来,意味深长看着同样是大学教师的陈睿,“你知道了吧,知识分子也是会犯罪的!”
陈睿说道:“虽然我不认识刘建业,但我前几年听说学校里有个老师被公安抓了,可能就是这个事。唉,虽然工作保住了,但毕竟是学校,他以后升迁绝对没戏,哪怕是做科研,也会被边缘化的……就因为箱茅台酒,你说他图什么?”
“有些人见了茅台就像疯了似的,无法理解。”
我说完,举起杯里的红星二锅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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