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看一段话：

宫室本是为了方便而产生；上栋下宇，足以避风露，所以说节俭好，奢侈恶。

难道只有瑶台琼室才算是宫室？土阶采椽就住不下人啦？

不该是天下奉一人，应该是一人主天下。

民为国本，本固而邦宁，大家富足才好嘛！

一定要节俭！绝不能让雕墙峻宇，复起于当今！

——这段话说得，多好啊！

同样一个人，就在上面这段话后三个月，又说了：

要听人说话，才能审视得失。但关河重阻，难以到达。

所以建立东都，亲自存问。之后要巡历淮海，观省风俗！

要看到下面各种徇私的事，让天下无冤！

——还是说得好，但味道似乎有点变了？

说这话的，是刚登位的杨广。

上来先倡导了一通节俭，挺好；之后又表示：要营造东都，巡游江淮，听取大家的心声。

然后他就搞事情了：

用众百万，营造东都洛阳。又采海内奇禽异兽草木，充实自己的园苑。

至于去江南采木、造数万艘船，搞得劳民伤财，那是后话了。

“不是天下奉一人，应是一人主天下。”

“民为国本，本固而邦宁。”

“一定要节俭！”

说得好听，回头就搞得奢侈又热闹。

说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

许多人听了他口头说的，就觉得他意图也还好，只是事情做差了。

真的吗？

杨广的爸爸杨坚，那是货真价实的老守财奴，年轻时相当克己，身体力行厌恶奢侈，做了许多大事。

但年纪长了，稍微有点变化。

杨坚派了名臣杨素，监营仁寿宫，杨素做事心狠手辣，不把人当人，夷山堙谷，督役严急，伤亡极大。

杨坚听说宫城过于奢侈华丽，费了很多人命，不高兴了。

杨素怕了，觉得自己马屁拍在马脚上，就跑去找杨坚的独孤后——众所周知，杨坚怕老婆怕得厉害——说：

“大人物都有离宫别馆，如今天下太平，造个宫殿而已，花费点怕啥！”

独孤跟杨坚一说，杨坚也就高兴了，还大赏了杨素一番。

再克己自持的人，到功成名就时，也难免心思一动，搞点大的。

所以杨坚和独孤生出了前脚大呼节俭，后脚找点理由搞工程，还大叫“都是为你们好”的杨广，也不奇怪了。

您一定会说，杨坚出发点是好的，主要还是杨素这种臣子太狡猾，找理由腐化他们……

话说，杨坚如此英明，在派杨素之前，不知道杨素会怎么做事吗？

刘邦当年也想过修宫，派萧何主持。

回头一看，宫阙修得壮丽之极，刘邦怒了，指责萧何：

天下苦战多年，你怎么这么奢侈？

萧何聪明地对答：您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嘛——而且一开始就造花哨点，后世也没借口添加了。

刘邦大为高兴，这事过去了。

——其实刘邦这一怒，是不是真的呢？他是不是等着萧何给他个台阶下，好名正言顺地享受奢侈呢？我不知道。

——反正萧何自己很狡黠：他给刘邦造宫殿高大宏伟，自己买田宅，却只找些边角破地方，他的理论是：

“后代如果贤德，就效仿我的节俭；不贤德，也免得被有权势的家里夺去。”

——萧何这番道理，为啥不应用到刘邦的宫室呢？

这来回两套说辞之间，萧何的狡黠和刘邦的喜悦，反差就出来了。

以前说过的，据程嗣章《明宫词》说，朱由检跟他老婆，每月持十斋。

按说上头吃斋，下面准备素菜便是；然而御膳房不敢怠慢，将鹅褪毛收拾干净，将蔬菜搁在鹅肚中，煮一沸取出，酒洗净，再用麻油烹煮罢来吃：

贵人吃斋，是为了不杀生，但这种吃法，显然还是得杀鹅的：作为食材之一的鹅，想必大不满意。

这做法固然精细巧妙，令人佩服，但也显出宫廷菜里，透着一点造作：

说是持斋不杀生，但怎么还如此折腾？

我很怀疑朱由检夫妻俩，味觉是不是这么差，一起吃不出这里头有荤腥味。

但大概持斋就是走个形式，显得上面的意图是好的，下面自有人转着弯想法子讨好。

就像杨广嘴里嚷着节俭却大肆营建，就像杨素和萧何替上头找的借口——“您那么厉害了，稍微奢侈一点又怎么了”——而强调节俭的杨坚和刘邦，也就先不高兴了一会儿，最后坦然受之了。

就像宋徽宗赵佶在宴席上，拿出玉盏说：“欲用此，恐人以为太华。”

蔡京赶紧说：“我出使去契丹，看见玉盘盏都是石晋时物，拿来跟我夸耀，说南朝没这个。如今拿来上寿，于礼无嫌。”

还劝赵佶：“事苟当于理，多言不足畏也。您就该享受天下之奉，区区玉器，何足计哉！”

这么一套流程下来，大家就能说：宋徽宗的节俭意图是好的，都怪蔡京太狡黠啊。

——但为什么偏是蔡京这路人能青云直上呢？

赏罚取舍之间，就体现出赵佶的倾向了。

所以咯：

许多时候，上面不是真糊涂，不知道下面的人有问题；但他并不介意给下面揣摩上意的人一些机会，逢迎上意。

最狡黠的下面，还懂得把坏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好的都留给上头，还给上头找足了台阶。

于是许多事，真相其实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表现出来，却经常是：

事情做好了，那都是上面领导有方，下面勤劳肯干，皆大欢喜。

出问题了，那必须都怪下面的人自作主张，曲解了上头的正确意图，下面的也就紧诚惶诚恐自领罪责自己背锅自打嘴巴。

反正上头的意图，永远是很好很好的。

来源：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微信号：zhangjiawei_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