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的胭脂井 :我送走了我爸爸,终于有时间怀念和回忆一下他了。
他是一个特别的父亲:苏维埃式的强硬女权主义者,坚定的唯物主义和无神论者,推崇理工科的老父亲,耐心又骄傲的女儿奴。
我爸不仅相信男女平等,他甚至相信女儿的潜力远超于儿子。有一次我三叔说了一句:“你姑娘学习再好,也不过是个女儿。”
我爸差点跟他掀桌子,他说:“我女儿比你儿子强一百倍。你等着。”
我爸不喜让我跟人“雌竞”,从小不仅不让我学舞蹈形体,也不教我打扮节食,甚至认为“吃得多,长得壮”才好。
我上幼儿园有时候没抢到饭,他会给我特训“如何抢饭”:“你要先盛多半碗,这样你吃得比别人快。吃完之后,迅速去盛第二碗,第二碗要盛得杠尖儿(老北京话,指饭完全满了还冒尖)。这样你就可以吃一多半碗。”
我爸得意地告诉我:“这叫运筹学。”
所以我上幼儿园就明白了:多吃饭是占便宜,实力的一部分是狡猾。
我上小学之后,参加演讲比赛,产生了一般小孩都有的“演讲恐惧”。我爸把几个冬瓜摆在我面前,说:“这些就是听众。他们都是冬瓜。你现在把冬瓜当成他们,上台后把他们当成冬瓜。”
于是,我真的靠对着冬瓜演讲,克服了演讲恐惧。
我又明白了:热爱就是如若无人,冬瓜永远不会嘲笑你。
童年时,每到逢年过节,家庭聚会,男性亲戚就会聚在爷爷的书房,讨论铁路、飞机、大炮、军事、坦克、光纤、高科技。女性亲戚都会坐在另一屋,讨论家长里短。
我喜欢钻进男性亲戚的那屋,哪怕要吸二手烟,因为他们讲得更有意思。我爸每次都默许我进来,叔叔大爷也不轰我走。后来我还加入他们,跟他们讨论,辩论。
有人对我爸有些许微词:“把女儿养得跟个假小子一样。”
我爸只跟我一人说:“女人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独立生存,比男人难多了。所以不是给你跟男孩一样的教育,是给你超越他们的教育。就是要超越他们所有人。”
说完,他还咯咯笑了,表情像是“我参透了一切,全世界我最坏”的得意样子。。
他为我创造了一个“雌竞真空” —你只需想自己强不强,不用想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怎么说—他们都只是冬瓜而已。
我们甚至以此为乐。初中的时候我骨折了,因为太高太胖,我爸背我上下楼呼哧带喘,他说:“你是我的千斤小姐,斤两的斤。”
关于生死的问题,我们也讨论过。我有一次在操场上跟他遛弯,我问他:“爸爸,人死了,还有来生吗?还能回来吗?”
他说:“我们是无神论,唯物主义者。没有天堂地狱,和死后世界。别相信哪些。人死了,就一片漆黑,什么都没了。”
这是一个直接的死亡教育:不用信苍天鬼神,做事儿只凭自己真心。
从此以后,我做好事,做好人,都是因为我想真诚,而不是因为惧怕鬼神和报应,这就是最大的自由。
送葬时,当我一个人坐在灵车上与他独处的时候,我跟他说:“爸爸,我们今天就要永别了。但是如果你告诉我的生死观是真的,那你现在不就听不见我说话了吗?”
这一刻,我想问他,如何让我与他的理论和解?
如果我坚定地相信他,那么我就知道,他如今没有感觉,没有灵魂,永远不会回来了。如果我假装他“还在天上看着我”,那我就是根本不信自己爸爸。
有些人认为,死去的亲人,变作天上的星星;有些人说,死去的亲人,在天堂里;有人还说,祖先会时时看着我们,会庇佑我们。
如果我也信这些,我就不是令我爸骄傲的“硬核女儿”了。如果我不信这些,那我就要接受爸爸不存在了。
但是突然,我在灵车上顿悟了:我爸爸还存在。他存在的地方,就是我本身。
我DNA的一部分是他,我的肉体一部分是他,我的行为一部分是他,我的语言一部分是他,我的脾气一部分是他,我的信仰一部分是他,我的决策一部分是他,我的思维一部分是他,我的精神一部分是他,我的灵魂一部分是他。
我就是他在这世界上存在的一部分,不必他变成星星看着,不必他在天堂庇佑,我有足够的自信,我做的决定他一定会满意,我想的事情他一定会同意,我就是他的延续。
我又想到,即便存在另一个世界,那么我们的祖先也应该继续向前,而不是总回头看后人。毕竟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总看着我们在地球上犯错惹事走背运,他们也干不了什么,那不是干着急吗?难道人都死了,还要跟着子子孙孙们着急上火吗,管着无穷匮的子孙债索取吗?
一个对得起爸爸的女儿,一个对得起祖先的子孙,就应该有足够自信,让他们要么安息要么吃喝玩乐下棋打牌,不必再挂念庇佑。
生存之道,父亲已经教给我了:
多吃饭就是占便宜,实力的一部分是狡猾;
热爱就是如若无人,冬瓜永远不会嘲笑你;
不是要像个男人,而是要超越男人;
不用信苍天鬼神,做事儿只凭自己真心。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自信,我就能代表他活下去?我在灵车上明白了:不用抬头看星星,我爸就在我的骨髓里。
陶渊明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大概是说,人死了,肉体归于自然。
我觉得陶渊明只说对了一半。
人死了,肉体归于自然,精神归于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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