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一轮新周期的开始,总伴随着新希望涌现,上一次希望潮涌,源自教育。
那次浪潮始于1977年,那本是极寒之年,长江冰封,西湖冻结,然而当年十月,却忽然传出恢复答案的消息。
那些困在周期里的年轻人,听到了齿轮转动声。教育最大魅力,就是能让普通人靠拼搏改命。
徐小平坐着拖拉机出发,张艺谋带着煮鸡蛋进京,王小波背了几卷名著后走入考场,俞敏洪在破庙里复习,傍晚出门,看到江边满天的晚霞。
然而,兴奋的人们,很快陷入无从复习的窘境。过去十年,中学只有两本教材,《工业基础知识》介绍机床,《农业基础知识》主讲化肥,与数理化不沾边。
上海出版人最为敏锐,恢复答案消息传出当月,便快速重印《数理化自学丛书》。丛书全套17册,铁钉装订,黄纸简陋。
无人料到,这套丛书会成为一代人改命的钥匙。
上海新华书店排起购书长龙,队伍甩出四个街口;买不到书的人们,冲进上海图书馆抄书,挤碎厚重玻璃门。图书馆进货170册仍供不应求,只能频繁求助书店。
最后,专职倒书的黄牛出现,负责搬运的装卸工都在偷书,印厂戒备如造币厂。
数年间,《数理化自学丛书》发行435万套,合计7395万册,更多手抄本无从计数,流散全国。
有人在江西看到同伴有一册手抄版,反复求借不成,最后看到扉页上写着“书与老婆恕不外借”。
曾任复旦大学书记的焦扬回忆,当年她在山东,几经辗转终于买到丛书,收到书后发懵,“竟然是一捆,一看昏了。”
那些泛黄纸张上,大量符号和数字拥挤如咒语,她在灯下苦读,恍惚如有人引路:
“带着你一步一步由浅入深地步入知识的殿堂,一直深入到它核心灵魂所在的地方,帮我们打开一扇窗、一扇门。”
那个年代教育是奢侈品,比教材更缺的是老师。
邓稼先两位儿女,备战答案,没有老师,邓稼先只能借出差赴京时熬夜辅导,孩子们还嫌弃他讲得不好。
北京八中一位政治老师,临时起意,决定小范围开课备考,到教室后惊呆了,四十人的教室挤进近百学生,许多人站在一楼窗外听。
走廊里,有学生大声背诵杨朔和秦牧的散文,那年作文占70分,无人辅导,学生们只能背诵名篇。
有人至今记得,秦牧《社稷坛抒情》里的句子:
又穿过历史的隧洞,回到阳光灿烂的现实。
在成都,多个答案辅导班开设,大学教授们义务授课。四川大学礼堂,老教授授课完毕,春风从窗户吹入。
老人动情地说:希望能够在四川大学里与你们重逢。
1977年冬季***,570万人报名,27万人录取,隔年,610万人报名,40万人录取。他们是时代幸运儿,更多人只能远望机遇。
改命者终究寥寥。
二
1990年夏夜,支教老师李桂林爬了五道天梯,爬上大渡河边的悬崖。
悬崖上,山民打火把迎接,杀了仅有的母鸡招待。悬崖上有所破败的小学,因缺老师已停学十年。
大渡河咆哮如雷,时代奔涌向前,然而教育发展不均,山河间有太多寂静角落。
1991年,摄影师解海龙走遍26个省128个贫困县,行程两万里,拍摄了大量山村小学。
山西羊丈村,孩子们借窑洞上课,棺材当课桌;湖北七里坪,下雨教室积水,学生们踩水读书;贵州天星村,少年们步行十里,坐石头上听讲,山风呼啸,没有课本。
在安徽省金寨县桃岭乡,解海龙走进一间祠堂改的教室。教室没钱装玻璃,寒风灌入,有小女孩瞪大眼睛望向他。
那个小女孩,定格在镜头中,最后成为希望工程海报上的大眼睛女孩。
世界斗转星移,新世纪开启,但教育差距也在拉大。城里学生用上投影仪和电脑,山乡小学连黑板和粉笔都难寻觅,更难寻的还有优秀老师。
甘肃陇南山村,大多数小学无法按学科配老师,普遍不开英语课,音乐、体育、美术等无人执教。
老师越走越少,最后是辍学初中生,回小学当代课老师。小学虽有编制,但无人愿来,“有老师到了校门口车都不愿意下,哭着就走了”。
有女老师到重庆山区支教,周一升旗,校长掏出国旗,系在尼龙绳上,喊学生们“看旗子”,不到一分钟,仪式结束。
孩子们不会唱国歌,因为没音乐教师,全校学生140人,老师只有7位。
英语课体育课只是摆设,每逢这些课,学生们就操场疯跑,“老师看着别出事就行”。
张艺谋电影《一个都不能少》里,河北山沟小学,代课老师是13岁女孩,工作只有三件:太阳照到钉子放学,粉笔一天只能用一根,学生一个不能少。
2009年,李桂林所在的悬崖小学,藤条天梯已换成铁丝,然而缺老师困境并未改变。他和妻子苦苦支撑,最后只能期望培养学生当接班人。
类似困境也发生在张桂梅的华坪女高。2008年女高成立,隔年17位老师走了9人。至今,学校47个编制从未招满。
落后的教学环境,贫瘠的教师资源,封闭的认知视野,让山乡少年们起跑便落后。西北老师说,因小学没英语课,学生刚上初中便落后三年。
2009年1月,新华社刊文称,八十年代,农村出身大学生占比近80%,然而30年后,占比下降一半。寒门难出贵子。
2018年,媒体报道,边远地区有248所中学,多年付费收看成都七中课堂直播,同步上课。
众多少年的命运,因那块直播屏改变,受访者称:
那种感觉就像,往井下打了光,丢下绳子,井里的人看到了天空,才会拼命向上爬。
然而,那道光也照出了距离。山区学校被称为远端,并不是所有远端学生都爱上直播课。
有班级跟不上全英语教学,听不懂超纲竞赛题,看直播时睡倒一大片,“不是我们想睡,而是根本没听懂。”
更大差距来自认知,大城少年激辩着“公交落水”“离婚冷静”,远端少年只能默默听着:
“那边的同学说宫崎骏、岩井俊二,根本听不懂,我们的记忆里只有大风车。”
一块屏幕照不亮所有远端少年,教育能改命,但少年们的起点并不相同。
三
今年6月,横跨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四省的山河大学走红,虽然它只是虚构的玩笑。
它诞生自网友微博:四省有343万答案考生,每人出1000元,就是34.3亿,足可在四省交界打造一所综合性大学。
此后公众热情让所有人始料未及,他们自发设计了校徽、校训、官网、地图,最后细致到食堂菜谱和宿舍装修。
热情背后,是四省学子苦涩的无奈。四个***大省,仅有两所985高校,且都在山东。教育资源不平衡是“数以百万计的考生持不平的大山”。
资源失衡的不仅是高校。山河四省的村镇小学,正因生源苦恼。大批学生因教学质量迁往城市,乡村小学只余空荡的校舍。
在河北,家长间流传“学习最好和家里最有钱的都去了衡水,没钱成绩差的才留在县中”。
离开的不止学生,河南师范大学调研显示,农村小学中年教师人群,流失占比达51%。
河南嵩县,招聘教师流失率约15%,当地教育官员称:有些年轻老师把嵩县想成了嵩山,到这一看,条件太苦,就走了。
学者调研后称,中国乡镇学校正陷入劣势积累的漩涡,教学质量循环下降,一些乡镇“读书无用论”再次泛起。
科幻作家韩松,曾受邀到河北涞源县小学分享,然而那堂分享课成为难忘的“崩溃经历”。
他所讲的飞机、金字塔、刘慈欣,机器人老师,少年们皆脸露迷惘。他问知道“科幻”意思的举手,全班无人应答。
对比下,他去北京一所小学分享,孩子们会兴奋列举所读科幻小说,并用纸给他演示什么叫虫洞。
山川层峦叠嶂,大山外的人们,开始寄望借科技跨越。时代的起伏,终要靠时代之力抚平。
今年开年,大模型登台亮相。比尔盖茨说,AI最令人兴奋的应用就是让教育变得更公平。
1985年,乔布斯曾幻想过未来的教育:学生不光能阅读亚里士多德的文字,还可与电脑里的亚里士多德聊天。
而今,借助大语言模型,推特上已有博主复刻了柏拉图等众多名师。
在硅谷,有公益学院,已推出由GPT4驱动的AI助教,它是跨学科全才,并不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引导学生作答。
AI教育浪潮已然开启,美国家庭已广泛使用GPT4家教,西班牙大学的AI老师一学期回复消息已超万条。拉丁美洲、韩国和日本超80万名学生,借助AI,提升了英语口语。
AI或将抹去资源的不平,而更宝贵的是,它将开启更广泛的学习浪潮。
远端的少年,延毕的学子,所有行进在周期里的人,其实同在虚空的山河大学中。任何方式的学习,都能为未来积蓄希望。
美国大萧条时,最热闹地方是图书馆,人们尽可能汲取知识,熬过寒冬。
推动命运齿轮的人,终究还是自己。
来源:摩登中产 微信号:modern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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