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昨天推的那一本《清代仓储的制度困境育救灾实践》,很多朋友说乏味,其实是被这名字给唬住了。如果你存有一颗八卦之心,能从中看到许多管理学和人性的趣味。正好最近***不便外出觅食,身体也有好转,姑且转述几段好玩的部分,权做读书笔记。
中国一直有建仓赈济的传统,丰年积储,灾年赈济。此虽然是小道,却关乎天下百姓生计与社会平稳,是历代都高度关注的荒政。
这种慈善用的粮仓,一般分为两种。官府管理的慈善粮仓,叫做常平仓。民间建的慈善粮仓,叫做义仓或社仓,都要接受官方管理。不过吧……以大清的吏治水平,可以想想能管出什么名堂。康乾年间建起的规模巨大的仓储体系,从乾隆开始一路下滑,到了嘉庆年间,整个体系已是一塌糊涂,亏空惨烈,以至于嘉庆帝都能看出来,无奈地下旨要求官府退后一步,鼓励民间义仓由绅民自治——官府管不动,你们老百姓自己管自己吧,好歹别***。
于是到了道光年间,最为富庶的苏南地区,涌现出一种新的慈善粮仓,首倡者是陶澍和林则徐,以“丰岁之有余,备荒年之不足”,命名为“丰备义仓”。
丰备义仓和传统义仓最大的不同,是其身份。传统义仓虽然是民间自办,但仍要在朝廷登记造册,服从官府管理和调度。而“丰备义仓“的独立性更强,不仅不需要注册,而且从日常事务到重大决策,都由当地士绅推举董事来管理,账目定期公开,官府只起监督之责。
这个改变倒也不是官员有多开明,实则是一个无奈之举。
因为当时的人们地域观念极强,家乡利益最高,对外地相对冷漠。而官府做赈济,少不得会有各地仓储互相周转的情况,做宏观调控。尤其苏南富庶,被转移支付去外省的时候非常多。苏南人一看,好嘛,自己捐的钱被运去救外乡人?凭什么啊?我不捐了!
你如果让官府管理民间慈善基金,民间就没有强烈的捐纳意愿,因为有可能会便宜外人。这事康熙早就看透了,说“义仓社仓积谷,留本村镇备赈,永免协济外郡,以为乐输者劝”。可惜他只是从行政上予以规范,却没从结构上解决这个问题,最后这道旨意也是形同虚设。
现在丰备义仓交给交给当地乡绅自治,董事们也都是本地有名望的人,必然心向本乡,捐款自然是源源不断。
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一个极为精妙的变化,充分体现出了管理智慧。
退出市场交易。
从前无论常平仓还是义仓,为了维持日常运营,会参与粮食市场交易,赚取利润。理论上听着很美,但实践操作却是一地鸡毛。你想,慈善粮仓的日常操作是:粮价腾贵的时候,你要贱卖来控制价格;谷贱之时,你要高价收购来避免伤农,所谓“贵粜贱籴”。这和逐利的市场行为是相反的。
如果义仓参与粮食交易,既要贵粜贱籴,又要贱粜贵籴,时间一长,还不得精神分裂啊。
陶澍作为名臣,深知其中弊端。所以他设计丰备义仓时,特别要求只做积储,不涉粜籴,彻底切断义仓与粮食市场之间的联系,专心发挥慈善职能。
这个举措固然很好,但却产生了另外一个问题:没钱。
义仓运营,是需要费用的。现在义仓本身的存粮不许参与市场交易,那让他们怎么活?
解决这个问题的人,是林则徐。
林则徐的办法,叫做“置田收租”。义仓拿出捐献的资金,出面购买大量田地,然后出租给佃农。这样一来,陶澍的原则并没违反,本金不动,只是折成了田地,靠每年收取的佃租来维持义仓,两全其美。
不过林则徐没想到的是,这个精妙的举措与乡绅自治结合在一块,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
大家想想看,“置田收租“这个政策,最关键的是哪一个字?是收。你得一户一户把佃农的租子收到口袋里,才算是你的钱。这个过程,是极为麻烦的。《捕蛇者说》里讲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描写税吏的恶形恶状。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想想,悍吏这么一个村一个村地隳突叫嚣,也很累啊!用现在的话说,征税成本太高。
林则徐最初的构想是:义仓所购买的田地,租子由官府收取,再拨发回义仓。但这些收取的租子,不算进政府税赋,也就是说,不列入官员KPI考核。那么好了,不是我的KPI,***嘛那么上心?大冤种吗?
结果官府征收的效率奇低无比,最高只有40%。到了同治年间,各地丰备义仓的董事们开始有了新的想法。
苏州有一座长元吴丰备义仓,断句为“长元吴/丰备义仓”,长元吴指长洲、元和、吴县三县。这个义仓的首任董事叫潘遵祁,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一位缙绅。他觉得靠官府收租实在效率太低,就联合其他几位董事,跟官府商量,以后义仓的佃租自己去收。
官府一听,挺高兴,这可省事了。可又很好奇,收租这么难的事,你们打算怎么搞?
潘遵祁设计出的办法,叫做“易完难欠“。这政策说来简单,和现在的限值充值送会员没区别。他把交租时间划分成开仓、头限、二限、三限等等。佃农如果开仓即交租,给你打个八折;头限期间交租,八五折;二限期间,九折……如果过了最后期限还没缴,义仓会派***去收。
注意,上门去收租的可不是官府的粮吏,而是地方豪强,大家一个村里的,彼此知根知底,谁也别想隐瞒什么。
真是服了这些苏州乡绅的头脑。
自从实行易完难欠之后,长元吴丰备义仓的收入开始疯狂增加。收益大到什么程度呢……大到银行一见义仓上门就吓得哆嗦。
按照惯例,长元吴丰备义仓的收入都统一存入苏州当地的典铺与银号,以赚取利息——所谓“发典生息“”。问题是,他们存得实在太多了……
以同治八年为例,义仓存在苏州典铺里的钱,高达28000千文。千文即1000文铜钱,也称一贯。极粗略地折算下来,差不多是两万三千两白银,利息一分八厘,年利率180%。
要知道,其时太平天国平定不久,江苏作为主战场损失惨重,经济不振,连带着放贷利润也持续走低。这么一大笔钱趴在典铺账上,贷不出去,利息却要照付,实在太为难了。所以苏州十几家大典铺联合起来,拒绝接受长元吴丰备义仓的存款。
潘遵祁和其他董事一商量,直接找到官府,说我们这是慈善组织啊,不是谋私利,典铺怎么能拒绝我们呢?您给解决一下。结果官府出面,强行要求各家典铺摊派,把这一大笔资金消化掉了。典铺老板们拧不过官老爷,勉为其难地各自领走一部分资金。
到了同治十年,义仓的存款已经达到了32000千文。典铺老板们眼前一黑,又要拒接。义仓故伎重演,请出官府施压。老板们这回急了,干脆联合起来罢市,威胁说我们收了义仓的款,你们官府藩库里的钱就不要存我们这里了。
官府没辙,只好和了一盆稀泥,说你们好好谈一下。典铺说好歹把利息降到一分,义仓坚持说最多一分二厘,僵持了半天,最终达成协议:原来的存款,按一分二厘收入利息,新存的部分,则按一分收。潘遵祁大获全胜。
但是吧……潘遵祁这两次是靠官府威压。有利有弊。大家可以想想,野比的玩具被强夫拿走了,他找大胖帮忙讨回。下次万一大胖找你借玩具……
果不其然,官府发觉义仓这么有钱,便开始动起心思来了。
光绪年间,苏州知府打算疏通苏州城内河道,开支浩大,就找到义仓,希望捐助。当时义仓董事叫吴大根,有点为难。按说这是苏州的公共事业,合该支持。但义仓的钱粮是用来赈灾的,明令禁止用于别项。吴大根和另外一位董事潘祖谦——他是潘遵祁的族侄——商量出一个办法。
他们从存款中划出数万银元,但不是直接给官府,而是指定这笔钱在典铺里所生的利息,用于疏浚苏州河道。这样一来,既避免了用途的质疑,也可以保证每年有固定投入,因为疏浚河流是个常备工程。
这还算是各自皆大欢喜的案例,但其他时候,官府就没那么可爱了。
洋务运动之后,各地都开始兴建工厂。在张之洞的筹划下,苏州建起了苏纶纱厂、苏经丝厂,苏州知府表示大力支持,大手一挥,拨出一大笔银子作为启动资金,然后找到潘祖谦,说你们义仓也赞助点吧?潘祖谦开始并不情愿,官府劝他说这不是挪用,是投资,跟你存典铺里没有区别。再说了,官府也投了三十万两,你怕什么?
他没办法,只好投了四万两白银下去。没成想工厂经营不善,官府要求提前归还政府投资。潘祖谦一听,登时急了,这不等于让义仓承担工厂全部亏空吗?他跑过去要求也要归还投资,人家态度倒好,谈来谈去,谈出一个债转股……于是义仓只能每年等着工厂发股息。所幸两厂经营后来有了起色,义仓好歹分了点好处,但潘祖谦一提起这事,就愤愤不平。
但倒霉事一桩连着一桩。苏南要修铁路,这也是个吞金的大项目。一个叫王同愈的人代表苏州商界去谈判,他自作主张,跑去跟官府拍胸脯,说长元吴丰备义仓愿意出资十万两,报效地方。官府一听,大为欣慰,下文予以表彰,通报全省。潘祖谦看到消息,一脸懵逼,他们几个董事可从来不知道啊!反复跟官府陈情,说我们事先并不知情。
官府可不管这些,有钱进账就行。长元吴丰备义仓当时有一大笔钱存在官府藩库里,被官府直接拨走,投入江苏铁路公司。潘祖谦有心反抗,可舆论已成,他再撤资,就是不顾江苏人民福祉的罪人了,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其实修铁路虽然投资浩大,但收益也十分惊人。长元吴丰备义仓握有苏南铁路的股份,总归不会亏钱。但潘祖谦没料到的是,到了分钱的时候,忽然官府又有主张了,说当初这笔钱是从藩库里出得,流程上算是公款,所生股息分红不能交给义仓,应该投资当地公共建设,径直拿去修建了蒙小学堂,算替你们积德啦。
潘祖谦一口闷血吐不出来,默默回家划圈写日记。
但这些都不是最离谱的,最离谱的是***专祠之事。
光绪二十八年二月,***去世。朝廷恩准在江苏为其建造专祠。建专祠,也得花钱不是?专祠负责人吴学廉找到江苏巡抚,说:“李中堂对江苏贡献良多,你们出钱给他建专祠,也算感恩了。”江苏巡抚说我们官府是没这笔费用,既然中堂对江苏贡献多,那么让士绅捐赠也合常理。
他们把江苏士绅叫过去商量,各个一推六二五,最后大家都赞同说,中堂大人当初从长毛手里解救了苏州,这钱合该让苏州报恩。苏州士绅一合计,说那干脆让长元吴丰备义仓出好了,他们有钱。
潘祖谦:……。
好在潘祖谦有乃叔风范,据理力争,到底把捐款改成了借款。然后他又据理力争了好几年,总算赶在宣统年大清完蛋之前,把这笔钱钱讨回来了……
所以你们看,其实这本书里面好玩的东西还是很多的,看你怎么看。我有个办法,先在脑子里存个念想:“我要写本书“,带着这个念想再去看这些枯燥史料,就全是绝好的情节素材了。不一定真写,但会给你一个动力。
我看的时候,就在琢磨潘遵祁、潘祖谦这一对叔侄,极有意思。他们担任长元吴丰备义仓董事期间,如何与各路人马周旋斗智,如何苦心经营,如何赈济百姓,完全可以写一部《大***》——哎,不对,这个名字不吉利。义仓是为了天下太平,写个《大平仓》——哎,也不对,干脆就叫《大斩仓》……算了算了。
查了一下,长元吴丰备义仓旧址仍在,只是全部改成民居了。有点可惜,不然可以建一个与陕西丰图义仓一样的遗迹。等***好点了,得去苏州实地探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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