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你没看过米兰·昆德拉的任何书,亦可以把如下词汇玩到滚瓜烂熟:生活在别处、被背叛的遗嘱、为了告别的聚会、庆祝无意义、媚俗、人一思索,上帝就发笑、遗忘、意象形态。
还有王菲的《笑忘书》,也是昆德拉对中文的贡献之一吧。
当然,还有那句「 他们只有在愚蠢的时候才是真诚的,他们只有在安全的时候才是勇敢的,他们只有在免费的时候才是慷慨的,他们只有在浅薄的时候才是动情的」。
米兰·昆德拉生于 1929 年 4 月 1 日,众所周知的是,这一天是愚人节,所以他一辈子都在玩笑之中,他是捷克人,却流亡法国,用法语写作,他名气很大,却在过去 40 年里,一直把自己藏在巴黎,他影响了中国的话语系统,却被余华认为是「三流作家」。
甚至,被一直传颂的爱情故事,也是一个玩笑,是的,薇拉不是昆德拉的第一个妻子,作家的原配名叫奥尔加·哈索娃,是捷克女低音、布尔诺国立剧院的歌剧演员,终其一生,昆德拉都没提过这位前妻。
奥尔加·哈索娃
其实,昆德拉曾以哈索娃和岳母索尼娅为原型,写出剧本《钥匙的主人》,描写德国占领期间,一个年轻的捷共地下党员与岳父岳母同住,妻子漂亮但肤浅,一心要做芭蕾舞演员。就在全家因为谁才是家门钥匙的主人争执不休时,丈夫的战友和旧情人薇拉不期而至。邻居发现薇拉可疑,欲向反动当局告密。丈夫打死了他,与薇拉双双逃离。
细心人会知道,薇拉是在什么时候介入到昆德拉的生活中的。
在《被背叛的遗嘱》里,他写了一位戴黄星的无名犹太作曲家,说他在即将踏上死途之前,还和年轻的学生畅谈贝多芬带来的快乐。
这位死于纳粹集中营的音乐家是帕维尔·哈斯,奥尔加·哈索娃的父亲,昆德拉的老师和前岳父。
昆德拉也生于音乐世家,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事事讲求完美的音乐学家和钢琴家父亲卢德维克,卢德维克是捷克大音乐家亚纳切克的徒弟,而昆德拉自己少年时就跟父亲学钢琴,然后进修作曲和声学,在查理大学,他学了影视编导。
1950 年,由于一些问题,他被开除了党籍,不得不从查理大学退学,他流亡到了俄斯特拉发矿区从事过体力劳动,在那里,朋友们向他讲述了一个奇怪的故事:一个年轻女工因为偷墓地里的花送给自己的情人而被逮捕。
10 年以后,他把这段经历和故事写成了自己第一部小说《玩笑》,在其中,他写道:「她的形象始终没有离开我,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命运,对她而言,爱情与肉体是相互分离的世界。」
其实,在 1963 年,他就成了国家文学奖最年轻的得主之一,那一年,根据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写出了叙事体抒情长诗《最后的五月》,他成为了捷克斯洛伐克的文学明星,1967 年,他还作为主席团成员,主持了捷克斯洛伐克作家联盟第四次代表大会的开幕式。
2008 年,布拉格一位年轻的历史学者根据警方档案,在《敬报》周刊上撰文,指控昆德拉 1950 年曾向当局告发同学米罗斯拉夫·德沃拉切克潜回了布拉格,导致这位受到海外白捷招募的西方特务被捕,并获判二十二年重刑,实服刑期十四年,大部分关押在劳改营,在铀矿做苦力,经常单独监禁。警方报告明确显示,线人名叫「米兰·昆德拉,学生,生于 1929 年 4 月 1 日」。
虽然昆德拉当时否认了指控,并谴责历史学者和《敬报》周刊的文章是「对作家的暗杀」,但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这是真的。
电视播音员薇拉·赫拉班科娃和昆德拉结婚时,名气比丈夫要大,这对金童玉女本来可以一直在捷克红下去,但是布拉格之春和随后的苏军坦克都来了,这是真正的 1 小时 22 分钟速通布拉格,电视台解雇了薇拉,昆德拉也失去了在电影学院教书的工作。当权者也没放过昆德拉的父亲,1968 年以后,因儿子的缘故,他也被列入黑名单。
从某种角度看,昆德拉被打击也并不冤枉,1973 年,上海人民出版社以「内部参考」名义出版了《布拉格之春:1968 年捷克斯洛伐克纪实》,其中就明明白白的写到,「布拉格之春」这个词本身,就是昆德拉提出的。
此后的日子里,监视是无处不在的,现存的昆德拉档案多达 2374 页,标为国防机密或绝密。***,**房间里的对话,跟踪,拍照,截取并拆读信件等长达十余年。捷克的密探冬天把相机藏在大衣里,夏天假扮成保加利亚游客,他们走路或乘坐伏尔加大轿车,跟踪、拍照、紧盯着这对夫妇,甚至连私密生活也不放过,想要与昆德拉取得联系,在别国出版他的作品,来往信件都需要用暗语。
1975 年,昆德拉携妻定居法国,先到雷恩教书。第二年,得知夫妇俩有意到巴黎生活后,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发出了邀请,昆德拉于是在该校开设讲座。一位意大利小说家回忆:「我是通过阅读昆德拉学习法语的。所有我知道的大作家都去世了,终于遇到一位活的。」
他在法国政界和文化界有很多朋友,他甚至把法国前总统密特朗写进小说《不朽》,但却从不与任何政治势力结盟,也不像索尔仁尼琴等流亡作家一样控诉自己的祖国,在《被背叛的遗嘱》里,他用一段自己和自己的对话清楚地表明了这种态度:「哪个都不是。我是小说家。」
1988年上映的电影《布拉格之恋》剧照。这部电影改编自米兰·昆德拉最著名的长篇小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1984 年,著名的《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出版了,里面的两位主角托马斯和特蕾莎留在捷克,因为迫害,从医生夫妇到下农庄去。萨宾娜,作为摄影师,到了西欧,但出人意料的是,这里没有控诉和对抗,而是在探讨「媚俗」,前几年,又被翻成了 Kitsch(「刻奇」),这算是昆德拉为中文世界贡献的两个重要概念了。
昆德拉反对的,是一种自我感动的***,自我伟大化的倾向,而这种刻奇,会导致对于苦难的消解,进一步让我们的生活,因为刻奇而主动或被动的交出自由与玩笑的权利。
举个例子吧。「青春」在我们这里一直是作为绝对正面的东西被歌颂和赞美着,而昆德拉在《玩笑》中,却指出「青春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在「青春」的狂热中,人们犯下过种种罪恶。昆德拉的这一「发现」就引起当代中国学者钱理群的强烈共鸣,并写过一篇《青春是可怕的》。
学者景凯旋就直接说:刻奇已经成为一种道德体系。它压制个性的表达,是一种智力和感受力不高的表现。小孩子写作文,老师一定要让他写得有意义,面对采访,歌星、运动员和普通人都会唱高调。
这也是为什么 90 年代后昆德拉在中国很热,因为 90 年代中国文学的一个潮流就是反崇高、反浪漫,而那时最火的作家,就是同样反媚俗和刻奇的王朔,多年之后,王朔把好朋友梁左遗落的文集,起了个昆德拉小说的名字:《笑忘书》。
不过也有作家看不上他,比如喜欢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余华,就公开说过昆德拉是三流小说家。
不过这也没什么,托尔斯泰说莎士比亚让他觉得「厌恶,无聊和困惑」。亨利·詹姆斯评论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为”拖泥带水的怪物」。赫胥黎说詹姆斯·乔伊斯《尤利西斯》「几长而乏味」,他对亨利·詹姆斯「没有任何感觉」,托马斯·曼「有点沉闷」,而弗吉尼亚·尔夫让他莫名其妙。纳博科夫认为托尔斯泰是俄罗斯文学的太阳,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装腔作势,是不及格的分等生。
同样的,这种说法也仅仅是流派之争,写实而写理念的不同。
昆德拉其实一直怀念着布拉格,这毕竟是一个出过卡夫卡,出过哈谢克,出过《城堡》和《好兵帅客》的地方,昆德拉在《笑忘录》中写道:「当太阳将我唤醒时,我明白了,那些大窗户是朝东开的,朝着布拉格的方向。」
然而直到 2019 年 11 月 28 日,昆德拉才重新得到了捷克公民身份。
然而这已经不重要,对于作家来说,他永远「生活在别处」。
昆德拉的朋友皮埃尔·诺拉这样回顾昆德拉的一生:「一个需要被倾听的作家却无法用母语发表作品……当年昆德拉还没到法国的时候,在捷克他已经不存在了……后来,曾经对他赞誉有加的法国也与他渐行渐远……」
直到去世,昆德拉都没有获得诺贝尔奖,但何必为之思考原因呢?用他最为中国人熟知的一句话说: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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